儿时的时候，根本没有什么洗发香波，连洗头膏都没有。
那时候乡下没有理发馆，只有大集上的剃头摊子。通常是一个老头，给别的老头围上白围裙，一直围到脖子里，还要伺候他洗了头，用剃刀一刀一刀刮头发，就像剃猪毛，却没那么痛快，而是小心翼翼，一点一点地剃下去。
我们从来不会到大集上的剃头摊子那里剃头发，而是在家里就理了发。
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，姥姥拿着剃刀给我剃一个“狗屎摊儿”。她一般会在夏天给我剃头，而我当时护头，不喜欢让人剃头发，以为剃头发会疼。但是，头发长了会生虱子，不剃不行。
姥姥抱着我，要给我洗头，我挣扎着哭，就是不洗。姥姥在手心里吐一口吐沫，抹到我的头皮上，拿起剃刀就剃，尽管我吱哩哇啦地叫唤，也无济于事。很快我的头发就掉落一地，只剩下头皮上一块狗屎摊儿一样的头发。
我哭了，要姥姥给我把头发长上去。姥姥捏了一撮地上的头发，放到我的脑袋上说，长上了，长上了，你照照镜子，长上了。
我照照镜子，看见头顶上一撮头发，也就只当是长上了。
说实话，理发并不疼。那么多头发都被割了，怎么会不疼呢？不过，姥姥使劲儿抱着我，摁着我的脖子，摁得我脖子疼。
管他呢，又不流血，不会少块肉。
我的头发长长了，就要理发。不知道爹从哪里弄来一个理发的推子，只要我的头发长了，就给我理发。
他当过兵，在部队的时候给新兵理发。我的头发长了，就成了他的新兵，无可逃脱，必须理发。
爹毕竟当过兵，讲究卫生，要给我把长头发理短了。我的长头发都赶上狗毛那么长了，都耷拉下来，还不洗头，要是脑袋刺痒了，就用手抓，抓得指甲里都是泥。要是在上课的时候脑袋刺痒，抓也不顶事儿，就用脑袋往墙上撞，往墙上蹭，蹭蹭就不痒了，好像猪在猪炕上蹭痒痒。
我不愿理发，娘怕爹揍我，就说，咱家有洗发香波，你洗了以后用点！
我不知道什么是洗发香波，只是听名字就知道是好玩意儿，甚至是洋玩意儿。
我老老实实做好，让爹给我理发。
爹理得很细心，边边角角都要认真理一下，理完之后，我就成了他的新兵，一点个性都没有，就是一个普通的土里生，土里长的孩子。
爹说，圆头虎脑的，一看就带劲！
娘说，你去洗头吧，我给你点洗发香波。
那时候是夏天，我理发的时候身上披着一块布，早就捂出了一身汗，脱掉那块布，就直奔洗脸盆去了。
洗脸盆里有太阳晒热的水，还没洗的时候，我用手搓了一下头皮，竟然搓下来一个泥条儿，再搓，还有。泥条儿里带着碎头发，好像不用洗头也能用搓泥条儿的方式把头皮弄干净了。
但娘执意让我洗，我还要用洗发香波呢。
爹让我用肥皂洗头，他说在部队的时候都用肥皂洗，洗得干净。
娘让我用香皂洗，我说，用肥皂吧，用了香皂就有了香味儿，再用洗发香波就混了香味儿。
娘给我拿洗发香波，我用肥皂洗头，洗得洗脸盆里都是碎头发和泥。
洗了两遍，娘才拿过来一个粉色的塑料瓶子，上面有一个美人儿，却在不知道是哪个电影明星。我猜是刘晓庆，因为那个时候全村只知道刘晓庆是电影明星，却不知道还有别的电影明星存在。
娘让我伸开手，在我手心里挤上一点洗发香波。
绿绿的，粘稠丝滑，比鼻涕还要粘稠，就像牛的唾液，但颜色那么让人喜欢，绿色的，就像树叶的绿色一样。
我把洗发香波抹在头上，很小心地涂抹，搓揉，抓挠，要把每一根头发都洗到，也要把头皮上的污垢全都洗干净。
洗发香波有苹果的香味儿，不过，味道并不纯正，而是带着一股塑料瓶子味儿。管他呢，只要是洗发香波就行了。别人还用不上呢，我这算是资产阶级的享乐方式了。
要是赶上批斗的那些年月，洗发香波是绝对不会存在的。
洗发香波不是香皂，也不是肥皂，更不是什么皂荚弄的东西，怎么那么粘稠，还有苹果香味呢？
难道里面放了苹果汁？要是放了苹果汁，就能吃了。说实在话，当我问到洗发香波的苹果味儿的时候，就想吃了它。
娘说，这东西不能吃啊，吃了就死了。
我答应着，当然不敢吃了。就好像当年看到摸脸的雪花膏一样，装在一个手指粗细的塑料袋子里，软软的，透着花香味儿，让人有吃的欲望。
那时候正是缺好东西吃的时候，娘警告我，不能吃雪花膏，我才没有打雪花膏的主意。
洗发香波有苹果味儿，我想吃，却不能吃，只能抹到头上，使劲儿搓，一边搓一边说，洗发香波，香波，洗掉泥们、头发们，都洗干净，一点泥都没有，一根碎头发都没有了。
洗完之后，我头发上散发着洗发香波的味道。
到了学校，我的头型很普通，没人注意我，但我头发里洗发香波的味道很特殊，很多同学都开始注意我。
大雷故意站在我身后，抬起鼻子，狗一样吸着我头发里的味道。
几个女生故意从我身边走过，抬起鼻子吸着我头发里散发的洗发香波的味道。
连老师讲课的时候，走到我的跟前，停住讲课，似乎也在闻我头发里散发的洗发香波的味道。
不知道洗发香波这种玩意儿出自何处，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。
或许，洗发香波让我的头发以及我的脑袋充满了魅力吧。我再也不是头发像狗毛那么长，头皮上有泥垢，头发里长虱子的孩子了，我是现代化的孩子，还是人们心目中的明星。
不过，过了一段时间，我又恢复了原样。因为我不洗头，当然只有在理发的时候才能用到洗发香波了。
